穷
张佳璇
无穷的符号本是一个循环。“-∞ ”“+∞ ”,从无穷小到无穷大,也无非是一笔之差。
“简直是无穷尽的折磨。”她无时无刻不在这么想着。八百米,两圈的跑道,正如一个叠加的无穷符号,于旁人而言是一个行云流水的一笔画字符,于她而言却总要在它的转弯处磕磕绊绊,似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最后的模考,别人的成绩一次次向三分钟逼近,只有她犹在四分钟外彳亍不前,她倦怠不已。不知是什么怂恿她在考场上铤而走险,抄近道被逮了个正着。她被拉到主席台前通报批评,那一日暑日的熨热尚未散去,犹不及三千人目光如芒刺在背的刺痛。念的什么,她听不见,耳边只有嗡嗡的轰鸣,于是她只好机械地点头,然后看着台下或不可置信或嫌恶的眼神,世界似乎没由来地按下了静音。于是她也就抬起头来眯着眼看那太阳,看那层云掩映下的日光由惨红烈橘煞黄渐到沉沉的黯紫,眼底里只剩下殷红的血色。她微不可闻地叹道:“日头落了啊。”
她劣迹斑斑。于是她也就带着斑斑的劣迹低着头走进了高中。她更加勤勉,她谨言慎行,她恪守每一条规定,她小心地将她的曾经掩藏。她不再与人言笑。同学们想拉她融入集体,她木然地怯怯婉拒——他们的谈笑令她想起曾有多少冷言冷语是从这样亲密的背影中传来,虽然她知道是她自作自受。她不再与任何人提起以往让自己洋洋自得的爱好,然而在拿到校园活动的报名表、看到那个曾经自己的名字必然会赫然榜首的项目时,她还会忍不住心动,然则无一例外,那表上颤抖着写下的“V”终究都被生硬地涂成了“X”。曾经的伤痕即使已渐渐愈合结痂,终究仍犹如一根荆棘横亘在她胸口,拔不出,如鲠在喉;留不得,鲜血淋漓。玻璃罩就这样形成了,罩外是无穷的欢笑,罩内是无穷的真空的阒寂。她想:“这样也好。”
她开始彻夜地失眠。漫漫的长夜由八小时变为四百八十分再变成两万八千八百秒,她在暗夜之中数着滴答的秒针如同凉夜里滴在结了霜的石板上的更漏,这声响似乎可以一直回响着回响着直抵幽冥。她有时也会看窗外为夜归人亮起的灯,这灯光从无穷远来到无穷远去,在视野的尽头氤氲或逸散的光晕。不夜灯是远比台城柳还要无情的,它夜夜亮着直叩开破晓的门扉,却不可让不眠人撷取一丝暖意。她形容憔悴。她颜色枯槁。她浑浑噩噩。她于是惧怕夜晚,像她曾经——又是曾经——那样的惧怕落日。她在身体的极度疲惫中晕厥,又在浅眠的梦境尽头坠入深渊,于是再也不敢闭眼,只等着渐明的天光蚕蚀去绝望的残影。她一落千丈。高考过后,她独自拖着行李去往西南的边陲小城。列车在无限延长的轨道上蹒跚地驶着,大大小小的隧道吞吞吐吐,一点点远离了她熟悉的江南。列车的前头半轮残阳已惶惶惑惑地隐入山坳,她于是想:“就这样,大概一切都结束了吧。”
山穷水恶,千年前早有人高唱行路难。穷山恶水之处常有神迹。距她的城市不远处有山香火缭绕,据言尚可一观,她虽无心问佛,倒也不妨一游。西南有山,山在岷川险滩处;山上有庙,庙在断崖绝壁间;庙中有佛,佛在大小石窟的尽头。随意游览,并不起兴,倒有一片垂柳映入眼帘,平添几分乡愁。她颇有几分惆怅地抚上这本该受江南烟雨滋润的树干,垂条婆娑地舞,她霍然抬头:这棵柳树中段竟被生生劈断!原来这树,本已有五百年高龄,原长在山坡向阳处,却被泥石流连根拔起冲到这里,又遭闪电,树干从中直折两半。然而它何曾折腰?依旧是那样挺拔地开枝散叶汲取阳光,何曾畏惧过曾经推折过它的风雨?她不由唏嘘,正待离去,却见庙前额匾上赫然地写着“放下”!她总觉得有一缕莫名的情感酥酥麻麻地流遍全身,她定定地望着,龛上的佛像慈悲地笑着,也看她。
那一晚她躺在学校的操场上,雨季过后的草木清香浸得四肢都沾了灵气,轻盈得很。她抬头看她曾经瞪到天亮的夜空,突然觉得满天星子都带了故乡的面容,一时间竟可爱了起来。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可曾有抵足而谈的挚友,在分别的歧路共敬明月,道一声珍重:“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她极目无穷远处,无穷远处的光也为她亮起,它说:“你是一切。”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朦朦胧胧的起点。她听到有人也在她身边欣欣然躺下:“同学,你也喜欢看星星啊。”她也于是回头对来人一笑:“嗯,我也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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